第六十五回强取河西赐封彻侯
惠文登位车裂商鞅
话说公孙鞅攻破吴城后,便率秦军近逼安邑,这下可吓坏了魏惠王,急忙召集群臣商议退兵之策。当群臣闻知吴城已破,公子卬被俘,秦军已经逼近安邑,群臣皆是吓得目瞪口呆,不知如何是好。这时大夫龙贾说:“臣以为,当今之势,魏三面受敌,不可皆与之力战,可选择仇怨弱者议和,可缓解当前之危矣。”魏惠王听罢点头称是,然后说:“以爱卿之意,当如何议和耶?”龙贾回答说:“臣以为,当今齐、赵、秦三国,魏、秦之仇莫如齐、赵也,可解不可结,与秦力战莫如言和矣。再者,秦军主将公孙鞅曾久居魏国,魏国亦可称得上是其父母之邦也。主公若遣一善辨之士前往秦营,向其言之利害,必会言和之。”魏惠王听罢沉思半晌,别无他法,只有依计而行,便说:“爱卿所言甚是,想必已有赴秦营之良策,就请辛苦一趟如何?”龙贾连忙说:“臣遵旨。”然后,回到自己营中,收拾一番,带领几名随从,离开安邑,来到秦军大营。
公孙鞅正在大营筹划如何进攻安邑,闻兵士来报,有魏国使臣求见,便命其带入大营。当龙贾跟随兵士来到大营,便施礼参拜。公孙鞅一看来者是龙贾,便上前将其扶起说:“大夫不在朝中侍候魏王,来此何干?”龙贾说:“大良造亲率秦军,兵进河西,渡黄河,长驱直入,所向披靡,近逼安邑,魏惠王食不甘味,寝不安席,为臣者岂能安居乎?”公孙鞅闻听心中不乐说:“魏惠王之危,非他人所为,乃自作自受,目中无人所致也。”龙贾见公孙鞅有些怨气,唯恐把事情弄僵,缓和了口气说:“大良造息怒。当初之事,皆因魏王之过,不识人才,今悔之晚矣。”公孙鞅又说:“多亏昔日魏王不能启用,迫使吾弃魏仕秦。承蒙秦君厚爱,拜为卿相,食禄万户也。今奉秦君之命率师伐魏,若不灭魏,岂不有负秦君重托乎?”龙贾见公孙鞅又怒便说:“大良造息怒也。当今天下七强并立,尚有宋、卫、鲁、中山等国,而附魏者甚众。秦、魏乃相宜之邦,若秦、魏力战,两败俱伤,而齐、赵、楚、燕必从中渔利。因而,魏王不愿与秦力战,意欲言和焉。再者,吾闻‘良鸟恋旧林,良臣怀故主。’魏王一时不明,未能启用尔,然大良造曾久居于魏,亦称得上是父母之邦也,安能无情乎?请大良造深思矣。”公孙鞅听罢沉思半晌,暗想:“若以秦之力灭魏,不可能也。当今求和,皆因齐、赵所致。若齐、赵之危解之,秦军则危矣。可以言和之由,讨还河西故地也。”想到这里便说:“大夫所言甚是也。况且,吾与大夫亦是故友,大夫之请,岂能拒之。不过,吾奉秦君之命,率秦军长途跋涉,劳军伤财,若空手而归,何以回禀秦君乎?”龙贾见公孙鞅有言和之意,便说:“若依大良造之意当如何?”公孙鞅便直截了当地说:“魏若能将河西秦之故地还于秦,吾岂敢退兵乎?”龙贾闻听公孙鞅欲讨回河西之地,不由得一惊,暗想:“这河西之地,虽为秦地,但自吴起之后,一直为魏所有,地域广阔又是战略要地,自己岂能轻易做主还之。”于是,向公孙鞅请求说:“河西之地,昔虽为秦地,但为魏所有已六十余载。若还于秦,乃大事也,吾不能轻易做主,须回禀魏王。请大良造稍候片刻即回焉。”
龙贾向公孙鞅告辞速速回到安邑城中,将公孙鞅欲讨要河西之地一事,如实禀报。魏惠王听罢对归还河西之地,心中实在是不舍,此乃先辈百战所得。龙贾在一旁劝说:“数百年来,各国征战,各有得失,今归还之地,日后亦可夺回。望主公不必计较一时之得失也。”魏惠王亦觉龙贾所言有理,便应允下来,便命龙贾奉河西之地图、民册,回归秦营。
公孙鞅见魏惠王果然愿归还河西之地,以示言和诚意,便命公子少官、公子壮,前往河西各地接收,率秦军撤离安邑,返回秦国。
秦孝公闻报,公孙鞅讨回河西故地,凯旋而归,非常高兴,亲自迎于咸阳郊外,犒赏出征将士。不久,封公孙鞅为彻侯,将於、商之地十五邑敕封给公孙鞅为食邑,号商君。此后,世人皆将公孙鞅称为“商鞅”。
再说齐、赵两国,闻知魏还秦河西故地,秦、魏言和,亦不敢孤军深入,皆退兵。魏国之危顿解。魏惠王自知魏国力渐衰,不比从前,便加强国内的治理,于周显王三十年(前339年),在国都大梁北开大沟,引圃田泽之水灌溉农田,是为开凿鸿沟之始。(鸿沟为战国时期陆续开成的运河,从今荥阳北引黄河水,向东流,经开封北,东南方向流经淮阳南入颍水,颍水下游入淮水。)周显王三十一年(前338年),思想家惠施来到魏国,求见魏惠王。而魏国相位虚位,魏惠王便拜惠施为相国。(惠施,宋国人,名家,有“合同异”等观点。)
商鞅自从被封为彻侯,非常感激秦孝公的对自己的信任,便决定再次征伐魏国。秦孝公二十四年(前338年),商鞅率军伐魏,渡过黄河,与魏军大战于岸们(今山西河津市南),大败魏军,俘获魏将魏错。商鞅没有孤军深入,率军凯旋而归。秦孝公闻知秦军屡败强魏,心中欢喜,少不了对出征将士及商鞅的赏赐。
商鞅回到商地亦大摆酒宴款待宾客,回想自己的大半生历尽艰辛,而今封侯拜相,富贵以极,确有一种功成名就之感。商鞅的众多宾客,闻知商鞅设宴庆功,皆来捧场,皆献恭维之词。商鞅当然是高兴万分,待诸位宾客安坐后,便举酒盏说:“诸位,吾商鞅虽是卫国国君之庶支,但既无权贵,亦无钱财,与庶民百姓无异也。吾历经艰辛饱学《法经》之术,胸怀安邦定国之策,而在魏不得用之。后由景监引荐给秦孝公,而委以重任,方能大展奇才。今治理秦国二十四年,使秦国由弱变强,国泰民安,今又屡败强魏,尽收秦之河西故地,威震中原。秦孝公念吾之功而封为彻侯,封地十五食邑,真可谓大丈夫得志之极。为此吾愿与诸位同饮此酒矣。”众宾客皆举盏响应,皆称赞商鞅对秦国的功德。
就在宾客们共同举盏为商鞅庆功之时,忽然,闻听大堂门响,当门打开后,走进一人,众宾客皆转目而视,大多不认识此人。而商鞅却熟知此人,急忙放下酒盏,迎上前去。
此人姓赵,名良,乃是秦国名仕。昔日,商鞅好友孟蘭皋曾向其引荐过。只因与商鞅政见不同,性情不和,故赵良不肯屈居门下而离去。商鞅见赵良能到来为自己庆功,心中欢喜,迎向前去说:“先生能如此闲暇光临寒舍,吾之兴也!”而赵良却没有理睬商鞅,转身对众宾客说:“尔等久居商君门下,不知进忠言,反而如此献媚佞言,岂不是陷商君于不义乎?”众宾客闻听觉得非常尴尬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商鞅见此,便将赵良迎入内室然后说:“先生息怒,今光临寒舍,乃鞅之兴也,不知有何指教哉。昔日曾得孟蘭皋引荐,只是为未能深交,甚是憾事。今鞅愿交之,不知先生以为如何?”赵良心情平静下来,摇头说:“商君之意仆不敢从也。孔丘有言曰:‘推贤而戴者,进;聚不肖而王者,退。’仆不肖,故不敢受命矣。”商鞅听罢连忙请教说:“先生所言何意,请教之。”赵良解释说:“仆曾闻之曰:‘非其位而居之,曰贪位;非其名而有之,曰贪名。’仆若依商君之意,则会落个贪位、贪名之徒也。故不敢从命矣。”商鞅听罢不好勉强,便问赵良对自己治理秦国之事有何评价说:“鞅入秦二十余载,受命治理秦国,其功过是非何也?”赵良回答说:“商君可知:反听之,谓聪;内视之,谓明;自胜之,谓强。虞舜亦有言:‘自卑亦尚矣。’商君不如行虞舜之道,就不必问仆矣。”商鞅闻听不乐,对帝、王之术,甚是通晓,只是不合时宜,便说:“先生所言差矣。秦俗始为戎狄之教,父子无别,同室而居。今鞅改之俗,更之教,而使其有男女之别,父子之尊,大筑冀阙,营如鲁、卫。以先生观之,鞅治秦与昔五羖大夫(即百里奚)相比如何?”赵良轻声说:“千羊之皮,莫如一狐之腋;千人之诺诺,莫如一士之谔谔。武王谔谔,以昌;纣王诺诺,以亡。商君若是武王,则仆终日正言而无诛,可乎?”商鞅回答说:“自从有了语言,便有各种表达方式也。貌言,华也;至言,实也;苦言,药也;甘言,疾也。先生若能终日以正言教之,乃鞅之药也,愿终日侍奉之。先生何必推辞乎?”赵良闻听商鞅之言说:“商君即不罪于仆,便可言之。”于是赵良又说:“昔五羖大夫,乃楚国一鄙人,闻秦穆公之贤而愿望见之,行而无资,被祸食牛。期年,秦穆公闻知,举之牛栏之下,而加之万民之上,秦民莫敢望焉。五羖大夫相秦六、七年,东兴兵伐郑,救楚国之祸,三置晋君。发教封内,而巴人朝贡;施德于诸侯,而八戎来服;由余闻之,款関请见。五羖大夫之相秦,劳不坐乘,暑不张蓋,行于国中,不从车乘,不操干戈,功名藏于府库,德行施于后世。五羖大夫死,秦国上下男女无不流涕,童子皆不歌谣,舂者不相杵。此五羖大夫之德也。今商君之见秦孝公,乃嬖人景监为之引荐,非所以为名也。相秦不以庶民百姓为事,而大筑冀阙,非所以为功也。残伤万民以严刑,刑黥世子之师,乃积怨蓄祸也。教化之民亦深于命,民之效上亦捷于令。今商君又左建外易,非所以为教也。商君今面南而称寡人,日绳秦之贵公子,皆不祥之兆也。《诗》曰:‘相鼠有体,人而无礼;人而无礼,何不遄死。’以《诗》观之,非所以为寿也。公子虔杜门不出,已十八载矣,必寻仇也。《诗》曰:‘得人者兴,失人者崩。’此数事者,非所以得人也。商君出行,前呼后拥,后车十数,从车载甲;多力而骈胁者,为骖乘;持矛而操戟者,旁车而趋。此一物不具,君固不出也。《书》曰:‘恃德者昌,恃力者亡。’商君之危,譬如朝露,尚将延年益寿乎?”商鞅听罢又问:“若以先生之言,鞅当如何?”赵良说:“若依仆之意,商君当辞彻侯之位,还归於、商之地,灌园于鄙;劝秦君显岩穴之士,养老存孤,敬父兄,序有功,尊有德。若能如此,可稍安也。商君倘若贪於、商之富,宠秦国之教,蓄百姓之怨,一旦秦君捐去,宾客而不立于朝,秦国之所欲收君者,岂其微哉!亡可翘足而待矣。”商鞅听罢心中不乐说:“先生之言,鞅定铭记在心也。不过,鞅非贪图彻侯之名,於、商之富,而为国为民绝不敢顾及个人之安危存亡也。”赵良见商鞅不肯听信自己良言,亦无退隐之意,只好摇头叹息说:“商君危矣!”然后告辞而去。商鞅亦不挽留,将其送至大门之外。
事情发展果不出赵良所料,事过五个多月后,秦孝公果然身染重病,卧床不起,对日后秦国之事是忧虑重重,暗自思量:“吾若故去,商君与世子赢驷素来不和,恐新法难以再行也。新法不行,秦何以立国乎?莫若将君位传于商君焉。”秦孝公想到这里,便命内侍将商鞅招致卧榻之前,斥退左右内侍,唯有自己与商鞅二人,然后,拉着商鞅的手说:“自爱卿入秦以来,已有二十四载,使秦由弱变强,称雄于诸侯,皆依爱卿之力也。今寡人已是命在旦夕,唯有一事欲与爱卿相商,不知可应否?”商鞅见秦孝公病情如此之重,心情亦是沉重,当闻知有要事相商,必是托孤之事,便说:“主公有何言尽管讲来,臣无不照办也。”秦孝公缓了口气说:“虽说秦之新法已推行多年,但若寡人故去,恐难以再行,秦必危矣。故寡人欲将秦君之位传于爱卿,以号令秦之上下,沿新法而行之,不知爱卿以为如何?”商鞅听罢大吃一惊,急忙阻拦说:“不可!万万不可!主公偶患疾寒,不久便会康复,何言故去乎?再者,世子赢驷尚在,可即君位,何言传于臣乎?”秦孝公解释说:“爱卿所言差矣。自爱卿入秦以来,强行新法,在庶民百姓之中积怨甚重,朝中之权臣贵族,亦怨恨之。昔依法刑黥太师、太傅,得罪于世子。寡人在,爱卿无碍。若寡人故去,爱卿恐有不测也。寡人以为,爱卿在,新法可行之;爱卿不在,新法难行也。故而如此。”商鞅闻听秦孝公所言恳切,深受感动,不由得热泪盈眶,叩拜说:“臣乃一贫困之人,素不得志。自入秦以来,受到主公宠信,方封侯拜相,富贵以极,心满意足矣。新法行之,皆依主公之贤明,臣无尺寸之功也,何敢贪居秦君之位乎?就是日后,臣死于世子之手,亦无怨言焉。”
秦孝公多次言明传位于商鞅之必要,商鞅是坚辞不授。秦孝公无奈长叹一声说:“爱卿今日不肯承君位,待寡人故去,亦难存之。”说罢传旨,命内侍召世子赢驷入宫。
过不多时,世子赢驷奉旨来到秦孝公卧榻之前,见父君病情如此沉重,便哭拜不止。秦孝公命其止住哭声说:“吾儿勿要哭泣也,寡人有话言之。秦有今日之强,皆依商君之力也。日后继承君位,定要多听商君指教,严行新法,方可居诸侯之上,称霸于世也。”世子赢驷叩拜说:“父君之命,儿尊之!”秦孝公将商鞅请到近前,对世子赢驷说:“既如此,吾儿当拜商君为师也。”世子赢驷本来对商鞅恨之入骨,可是对父命不敢不遵,只好硬着头皮向商鞅叩拜施礼。商鞅深知与世子赢驷的矛盾之深,岂敢受此大礼,连忙上前将其扶起说:“臣岂敢受如此大礼乎。”
待秦孝公将后事安排完毕,仅十几日,便病死于咸阳宫中,在位二十四年,葬于弟圉。商鞅与群臣拥立世子赢驷即位,是为秦惠文公。
秦惠文公即位之候,对商鞅是敬而远之,凡要事并不与其商议。商鞅自知与秦惠文侯的矛盾难以缓和,因而,回到家中常是闷闷不乐。商鞅的门客之中有一位名叫尸佼的,是战国时期的思想家、杂家。原来是魏国曲沃人,二人性情相投,在魏国时就结识,为好友。商鞅入秦,官拜左庶长后,便将在魏国久不得志的尸佼邀至秦国,作为自己的门客和助手,帮助自己在秦国推行新法。自在秦实行新法二十多年来,凡是谋事,立法、征战、理民等各项事务皆与尸佼商议,被商鞅视为知己。
这一日,尸佼来到商鞅居室看望,见其心情郁闷便问:“自新君即位以来,商君每日郁闷何故?”商鞅便将自己与秦惠文公的矛盾述说一番。尸佼听罢沉思半晌说:“如此说来,当初赵良之语,并非狂妄之言。若如此,以仆之意,莫若及早告退,回到於、商封邑,颐养天年也。”商鞅听罢点头称是说:“兄所言甚是,鞅已有此意焉。”